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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然只是遇到列车抛锚这样只需要单纯地归为不可抗力的事也还好,但显然我们的运气不总是那么好,伴随着列车抛锚,一群带着便携虹膜检测仪器的人挤上车来,关掉了列车上所有的出口。
“例行检查!例行检查!”车上信号接收并不灵敏的广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灯全都熄灭了,广告精灵也不再从窗外飞过,它们紧紧地贴在列车已经熔化得比原先还要更破破烂烂的外壳上瑟瑟发抖。唯一的光源是虹膜检测仪器下手握发电的白色小灯,把戴着被仇恨者面具的检查小队映照得如同地府鬼魅。
我已换过新的脊椎,虹膜也已经更新,假证件在我衣兜里妥帖地放着,完整地背出一整个假身份在这几年的流亡中也已经变得不是难事,但我依然发起抖来。这是写在基因程序里的恐惧,后来又被训练强化了无数次,我无力抗争。
“他们是来找我的。”猴子低声说,语毕就灵巧地从越来越大的破洞翻出了车厢,我看着他随手拽过一只广告精灵拍了拍。那小玩意儿被猴子拍过之后,显然被改写了程序,“正规医院”的地址发生了变化,那地方我知道怎么走。
我知道了。
猴子甩了甩尾巴,广告精灵一阵猛冲,它就骑着那被吓坏了的小玩意儿走了。
列车突然开动起来,我回头去找火柴马龙,发现他不见了。我尝试着想找找他,但是列车突然以超出安全范围的速度行驶起来,列车上的人,包括那一支检查小队,都向后倾倒随之跌倒作一团,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如果我没有也摔倒在地上的话。
妈的,我忍不住骂人,哪个天杀的精神病在开车啊。
检查小队的人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从事随机检查这类工作,自然也在生存的每天都接受抗干扰训练,在车上的平民摔倒并且滑向车厢尾端的时候,他们很快调整好平衡,在飞速前进而不断熔化的车厢里稳定地移动起来。
我看着他们从地上捡起那些平民扫描他们的虹膜,偶而盘问,偶而查探证件,离我越来越近。
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大概可以算作除了上次集会献花被抓之外我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我太年轻,我太冲动,我选中的男性工具人是个转头没。
如果检查小队的人抓到我,他们会发现我并没有一个男性监护人在身边,然后我会被打包带走,直到登记在册的那个男性监护人来带走我,又或者面临第二次学校教育,巨大的教室,成排的灰蓝色课桌,能够探查到任何一张女孩儿面孔的无死角摄像头,然后带着残次品的标签等着另一个金主来带走。
这很吓人,我不能过这种生活。虽然这种消息是不会在报纸或者广播里出现的,但是我见过其中的一部分,我旧日的友人,她们同我说,不宜久留,快跑快跑。
我眨眨眼睛,四处望望还是没找到火柴马龙这个工具人,好吧,指望别人到底是不太行,我还是跑吧。唉,我的人生一直都是这个鬼样子,跑,不断地跑。脚下的车厢已经在塌陷,不断有人摔下去,我尽量不去看这些人接下来的命运,甩甩手,扶住已经红得向火山岩浆的铁皮,支撑自己站起来。
现在……就是跳车了。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一个选择,可是我不得不。
脚下的铁皮被烧成一块块的,互相之间仅仅留下微弱的联系,我小心地挪步过去,站在列车边缘——说真的,他们关闭所有出口又有什么用,自然灾害造成的列车熔化他们可管也没管。
我又甩甩手,试图减轻手心的灼痛感,那种被禁止的颜色从我的手心开裂的伤口上渗透出来,一、二、三,我要跳了。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把我从列车上卷走了,列车隧道里黑乎乎的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是缆绳一类的东西在一只广告精灵上缠绕了几圈,黑漆漆带着我,那条神奇的缆绳在黑暗中忽上忽下,好像什么旧时代的违禁品中的操作画面。
这是一个电子游戏玩家。我下定了结论。
地下确实有一些还在偷偷玩电子游戏的人,不过大多年纪都不小了。我一边听着耳边气流炸开的声响,一边捏捏救我这位大侠的胳膊,看起来,他比大多数玩家都年轻。
“别乱动。”这团黑漆漆发出了一种低沉的电子音,“告诉我关停列车的密码。”
“……”我转了转眼睛,看起来他不是什么游戏玩家,一种不太有依据的灵感抓住了我,但我看看快要俯冲到尽头的列车,还有车上缩成一团的那些穷苦人,觉得还是等会儿再纠结这件事比较好,“这辆车的最高权限是Proletariat,是德语,”我也只听过一遍,艰涩地回想着正确的发音,念出来也不是那么确定,“我没试过,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黑漆漆的头部轮廓微微动了动,他说:“待在原地,火柴马龙在找你。”我还没回答什么,他就将我放在隧道边一块天然的三角地带下,继续像什么能飞的夜行生物那样荡走了。我向前望,发了疯疾驰的列车慢慢停下,抖成一团的人在列车还没完全停下的时候就开始跳下去四散奔逃,检查小队站在车厢(如果那几块相互连接的铁皮还能叫做车厢的话)边上,几个年轻的女孩儿怯怯地站在他们身后,我看不清楚她们戴着的是哪个型号的镣铐。他们打开传送仪器,不到半秒就离开了地下世界。
直到车厢里只剩下老人、孩子、妇女。这些在规则里不允许单独活动,必须要由公民陪同的人,可是公民已经逃走了。他们聚集在列车下,摆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车头撞在岩壁上发出轰然一声响,列车停下了。
我跑过去,做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将那些害怕得无法下车的人搀扶到那些公民身边,那些颤抖同热量传递到我身上,我被灼伤的手已经不再流血,那种禁忌的颜色没有沾染到任何一个老人、孩子、妇女身上。
回头就看见火柴马龙站在不远处,远离那一堆垃圾人公民,正在看我。我向他招招手,他就朝我走过来。
“你是什么狗类吗,怎么一撒手就没了?”我故意这样说,“有个黑漆漆的大家伙告诉我你在找我,我看是我找你才对。”
“我确实在找你。”他说,完美无视了我前半句的指责。
我瞪着他看了半天,发现这个人说谎实在是毫无破绽。不过单从下巴轮廓就证实了我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于是我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俄里翁号’操作口令的?”
我撇撇嘴,好吧,这话说得委实有点绕口令了。
“在你的住处,”啊,他开始说实话了,自然人的蓝眼睛非常有魅力,我不由得盯着他的蓝眼睛一直看,又从睫毛看到眼角的细纹。
“你看到我烧掉的那堆东西了是吧?”我又一笑,“知道‘俄里翁号’是由我设计的。
“俄里翁号是《悲惨世界》开头的那艘船,难破船上,还挺浪漫的。”我耸耸肩,提起我的列车我总会多说些有的没的。他对上我的视线,然后又移开,点点头,并没否认我所推测的一切。我转身延着轨道继续向前走,代表毁灭的地下雪早就停了,火柴马龙也不讲话,但他的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好像一种心音,沉稳地、充满规律地跟在我身侧。
一种有点英雄崇拜的原始情结在我心室里膨胀开来,一个自然人对我来说可能算是一种工具吧,但是如果这个自然人还是旧时代的人类摹写的那类蒙面英雄,那可就比单纯的工具人酷一些了,“这可能就是处理纸质资料的坏处,不过在我看来,纸还是比编码安全多了。”
“你输入口令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他,心内成就的愉悦与不安一半一半,已经过去五年,我如今不再迷信自然人类的传说,知道即使是自然人类,也有可能利用我们的列车做坏事。
“你设计了列车但是不知道口令的效果?”他有些讶异,表情却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毕竟没有经过验证。”我发现我的话有点太多了,但是我已经很久无法和人讲起我的列车,叙说的欲望一旦开闸就很难合上,“我们流水线人类是无法准确地讲出这个词的,所以我才用这个词锁定最高权限。”
我回头看了火柴马龙一眼,看见他非常浅地笑了一下:“一个险招。”
“是啊,一个险招,因为设计者几年前对于自然人的迷信。谁知道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船长(captain)。”我若有所思,他的脚步听起来更像一种心音了,这个本来是用于锁定权限,使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这趟穷人的列车的主人的方法,竟然真的等来了一个自然人船长,这可能就是东方人总相信的那种因果宿命。”
“那接着走吧,”我说,一定量度的信任是交易与合作必须的,“猴子给了我新的地址,我们去那里,然后尽快去监狱那边,找你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