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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播完,我们又回去那个十多平米的小隔间里,靠在墙上,我觉得非常疲倦。但好在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不必在这里再说重要的话。所谓灯下黑,电影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第一,他们自认为对于进出的检查已经够严密,因此傲慢而且僵化;第二,为了保证这电影至高的位置,让人们出于敬意还有对秘密警察的畏惧而在合适的时机鼓掌,也为了让那盘古老的录影带可以顺利运转,这里反而是监控布置最薄弱的地方;第三,人们会不停地鼓掌,电影里的对白声音也足够大,如果我足够冷静,我就不会被抓到。
更何况现在还有自然人类这层天然屏障。
我的假丈夫,不得不说,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真的挺喜欢他的。
至于那管淡蓝色液体,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谎,我们这时代的工业技术已经足够发达,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要分掉我生意里百分之七十还要多的利润,我多年辛苦,冒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危险,赚来的钱依然只够饱腹),可以从焚书部偷运出来的灰烬里提取出原本的字句,不需阅读,直接注射或者饮用就可以。 喝下那管提取液的火柴马龙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在离开出租屋且失踪之前,他的儿子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或者写什么东西。其中的细节,如果他愿意告诉我的话,等一会儿到监控的重叠地带去说就可以。
我也不像自然人类那样避讳什么,脱掉女子高中制服,而火柴马龙不愧是自然人,还存在着上古时代那种绅士的道德感,他在我换衣服的时候背过身去了。
“我可以趁着这个时候背刺你的,你知道吧。”我随口说着,伸手向后,朝脊椎骨一拍,哗啦一声,我的脊椎骨就掉出来。全机械制品,一点血腥都没有。
我不等他回答什么,他这个人不演戏的时候有点严肃,有可能开不起玩笑,但我又有点太习惯说话的时候不带点玩笑话:“现在,丈夫,帮我个忙。”
他微微转过脸来,沾着一点外面空气里煤炭味道的西装外套精准地披在了我身上。
啊,自然人类,真的很不错。
我扶着墙壁,很艰难地站着,完全无法活动,他可以趁着这个时候攻击我或者离开,我不会和他说这个的:“墙角那个铁皮柜,拉开,把里面的东西给我。”
他点点头,冷静地按我的部署动作起来。我看着他,突然对于自己擅作主张,把他拉进我们这个多少有些希望渺茫的计划里,有一种愧疚。他实在很像古书里写的那种老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看着火柴马龙走向墙角,谨慎地拿出那一排连着仿生神经的脊椎骨然后走向我。
在我的新搭档(我单方面这么认为)火柴马龙的帮助下,接线工作顺利完成。
我笑一下表示感谢,活动活动来适应新的脊椎,从桌面上拿起这个月攒下的所有份额的火柴划亮,点燃了地上的木头书柜。
“一个信号,”我一边换上更容易逃跑的衣服一边解释,火柴马龙再次背过身去,“留给后来人,如果那个人是同道中人的话。算是一些帮派传统。
好了,走吧。”
我拿起早就收拾好的黑色登山包,登山包自带的光学迷彩遮住我的脸颊。
“这个给你,丈夫。”我把在电影院交易时拿到的另一个多功能光学迷彩小设备交给了他,“没有说明书,随便用就行。”
“好好说话。”他挺严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有个问题。”在雪地里走着,火柴马龙突然问我。
“啥。”雪在地上攒了足有两尺厚,我腿脚不便,又还在磨合新脊椎,走得艰难又烦躁,但对于这个不了解这里的外来者,很多问题我还是愿意解答一二的。
“你叫什么?”他说,“便于称呼。”
“……”我愣住了,这完全超出我的只是范畴,我的流水线编号是68442,代表我从下流水线开始就是一个残次品,到了念女子学校的时候,按礼仪成绩重新调换,是68451,代表我的礼仪成绩差劲到不会被任何一个看监控的老男人挑选走,完成人生的阶级跃升。不过我觉得火柴马龙要问我的,不是这个,应该是一个两个字或者三个字的东西,就好像,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叫达西女主角叫伊丽莎白。
但我没有,流水线上只有编号。我们平常就通过编号来确认身份,因此用不到这种古老的命名方式。
“这得看你,丈夫,”我回头看火柴马龙,抱起胳膊来,路也不赶了,“你可以直接喊我‘编号’,c-o-d-e,也很好记。但如果你想要让我们的假关系更逼真的话,你可以行使一点糖爹的命名权。”
他愣了一下。
“先走吧,这也不着急。”我说,“就是,顺嘴一说,你老随便。”
于是他先转换了话题:“要走多久?”
“可能还要一个多小时,雪太大了,地下和地动时间都有受到影响。”我如实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花看着是纯白的,但落到地上化成水,一滩一滩小水坑儿都是黑乎乎的。我踩着冰与雪与泥那种浅棕色的混合物,小心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提醒他:“路面随时可能会震动,慢慢走。”
他来这里不算太久,从摔倒在路上到差点被巡逻警察带走各种篓子捅了一遍,还差点搞得我心脏断电,吃了不少亏,现在终于学会部分认同我说话,比如,小心路面震动。
我们向北方走了一刻钟,天上又掉下雪片子来。到了开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些烟囱开始通通地冒热气,像是工厂这个庞然大物在吐烟圈,一口一口把雪都吃了,落在地上的,都是他抖落的烟灰。
地面随着地热不断被抽取而开始了再一次巨大的震动,而我正是要趁着这样禁止出行的时刻避人耳目,去到地下,去找供给我书的灰烬的那个人。
听说过去没有焚书令的时候,他是个作家,但如今他已经很老,自己曾经写过什么都已经记得不大清晰,我偶尔去找他的时候,他还没从梦里醒来,会喊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九州,什么猴子,这一类的话。
我猜他大概是写游记的,毕竟他还说他去过美国。
“你去过美国吗,丈夫?”我问火柴马龙。
“我从那儿来。”他干巴巴地说,“直接喊我的名字,别这么叫我,好吗?”
我耸耸肩:“好的,马龙。那你说不定和那个作家有点东西聊。”
揭下右手腕那块盖着出厂合格章子的虚假皮肤(事实上,这个章子是我伪造的第三个了,我能搞到的人造皮肤大多质量不佳),观测不到两分钟,地动达到了峰值。
我说:“马龙,听我指挥,一、二、三,跑!”
火柴马龙迅速反应过来,我拽着他袖筒往前奔,现在的情况非常类似于第一次见面那次,不过那次我给他买(可能是偷,我为了表示自己是个读书人留下的钱可能还不够买这件西装的几十分之一)了还不错的西装,这次可能钱会有点不够。我们从两个世界之间的那些鼹鼠洞猫着腰向下走,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上了“俄里翁号”。
窗外飞过一些小小的广告精灵,我看见一些“正规医院”之类的字样,到下一站,一只猴子坐在我身边,开口说:“你是真的恨我啊,我早该明白。”
“是你先恨我的。”我看看猴子,点点头,向他介绍火柴马龙,“我说的那个,要救人的穿越者,目前来看,身份大约是间谍。”
“看来那个时空也是主要以间谍为本地产业的?”猴子笑着刺了一句。
“可能吧。”我和猴子不熟,含混地应了一声,没准备接他的茬。看一眼火柴马龙,他看着很平静,似乎没有被猴子冒犯到。
这就好。
单从暗号来说,我明白他是作家老头派来接我们的,老头做人很警觉,常常改变交易地点。但之所以我长久地和这个作家老头交易,是因为他,只认钱,不会像别的书灰贩子那样追着我谈理想以求谈到更高的价格。
火柴马龙第一次上“俄里翁号”,他抿着嘴,一边假装侧身看窗外那些飞过去的广告精灵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眼神却不止一次,游移到猴子身上。
“我也挺少见到会说话的猴子的。”我由衷地说。
火柴马龙没说话,怎么,美国难道有很多会说话的猴子吗?我缩了缩脖子,“俄里翁号”是穷人的交通,不稳定的构成元素常常使得这列车在大雪天半路抛锚。现在有点这个倾向了,我觉得,因为我们头顶的铁皮,已经被滚烫的雪熔化了。
我希望不要,因为我的腿很疼。每次地动的时候跳下去阻力都很大,常常伤外加伤,如果加上列车抛锚,我要步行走过去的话,我就需要休息很久才能回到地面上。
“好吧,”我盯着几乎完全没救的车顶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马龙先生,我们得临时下车了。”
TBC
